Sunday, January 4, 2009

電影誤我一生


生為一個獨生女,並不必然意味著享有所有來自父母的關愛,卻保證著我孰知所有自己找樂子的方法。小時候用幾枝鉛筆和手帕,我就能編造出一齣亡國復仇的歷史大劇,一包十色黏土,還有幾個吋大的鈕釦,我可以做出一套迷你版的法國大餐。然而這一切都比不過電影,電影裡的人物,就像我遠方的親人,前世今生遺忘了又記取的,手足、友伴,愛人。 (擊點"Read More"閱讀全文)

是「蕾絲」教會了我所謂浪漫、愛情與秘密,是「昆妮」,或名「歷盡滄桑一美人」踏出白色轎車、斜戴著一頂亞麻色寬邊帽,嘴上浮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讓我懂了女孩轉變成女人的神秘儀式。我從「上班女郎」裡學會妳盡可以雄心遠大,雖然眾人都以為妳只是一頭蓬髮、臉上塗著廉價化妝品的小秘書。

我從此相信,人們應該夢想遠大,有著實現夢想的決心,更重要的是,只要妳目標堅定,有著完成理想的才華,不論遇到多少困難,都可以化險為夷。我甚至發展出一套理論—當然這前提是有一個偉大的、不管是來自哪個宗教系統的全能創造者、公平的仲裁者—如果神不打算給予對應妳的才華、野心的美好命運,為什麼要賦予妳才華與野心呢?

妳盡可以說我過度樂觀,雖然許多自以為認識我的人會說我悲觀成性,因為我相信世界末日可以在明天或下一刻來臨,我相信所有的幸福可以在一刻間消失。但其實當然我是樂觀的,我樂觀的相信,這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就像在電影最後五分之一裡會發生的,是人們面對危機仍堅持保存善性,不惜犧牲自己也要做出正確的選擇。雖然我也常發現,平常善良平和的人,往往在面對危機時卻步選擇逃避,甚至隨波逐流應和著邪惡的壓迫勢力。

妳可以說,這是因為這世界上沒有分明的善惡,或微觀的求生慾其實比宏偉的「做正確的事」更符合生物本能。嗯,至少對我來說不是這樣的。不是我不能理解原來怪物也有善良的一面,但我堅持相信恐怖片的邏輯,作祟的惡鬼原來才是受到最多虧待的人,因此她的復仇是有理可循的。是的,我深受虛構故事的毒害,我深深相信,一切就像電影腳本一樣,必然有其發生的邏輯。

更糟糕的是,我相信我的人生是一部喜劇片。最好是部浪漫喜劇片。所有的悲傷、痛苦,原來都是這部影片的中段部分。要讓人欣喜,必然要先製造淚水,這邏輯其實有先哲的名言可做背書,記得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私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是那痛苦形塑了妳、形塑了妳接受快樂的能力。

所以我總是樂觀地相信,就算在失望、痛苦的谷底,也一定有快樂守候在黑暗的另一端,我的腦袋裡貼滿了勵志的標語、「真善美」的歌聲,我真的相信,「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當我在寂靜的夜晚探出窗外,望向星空,我真的相信,這廣袤的世界上,一定會有一個愛我的人,我靈魂的另一半。就像所有浪漫愛情喜劇承諾著的,奇蹟、信念、還有無可避免的,最後一段無懈可擊的告白,可以化解所有的誤會、歇止種種可笑的爭論。

可悲的是,往往在一段我以為達到影片終點、應該要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的美好時光後,我發現自己又回到影片中段,這才發現原來我先前其實是在影片的前段,就是主人翁原以為自己的生活穩當平實,赫然發現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的時刻。所以我又來到了中段,打開窗戶望著星空,嘴裡哼著悲傷的歌。這電影長得沒完沒了,太多轉折了,我不禁想。還好還有黛安蓮恩的電影可以安慰我,托斯卡豔陽下、Must Love Dogs,承受背叛、拋棄的痛苦,卻因此找到自己人生的目標,還有真愛,這種承諾實在太美好,讓人無法拒絕。

是不是即便是這樣轉折後重獲的幸福,也有失去的可能?當然了,慧星可能會撞上地球,妳所愛的人可以在明天出車禍死去,或是突然說他不再愛妳了。人生與電影之間最大的差距,其實在於後者通常不過兩個鐘頭,前者卻是數千數萬個小時,來來回回地在悲劇與喜劇之間翻轉,沒有動人心懸的配樂提醒妳終點的來臨,沒有人提醒妳準備好最後的完美演說,因為如果妳今天不這麼說,妳所愛的人就永遠離開了。

並不是虛構讓電影遠離人生,畢竟所謂的虛構故事,是從生命裡粹取的精華,也是因為它們與生命的相似性,讓人們覺得能夠認同。而是因為我們無法從人生選單裡事先辨識事件的屬性,我們無法確知,自己到底是在喜劇片、劇情片、警匪片還是災難片裡,還是這一切的一切混雜的實體;我們無法事先選定態度,是應該放棄留戀、勇敢迎向未來,還是等待迷途的愛人回家呢?該要勇敢地挺身而出,還是像猶太人被迫害的電影裡,就圖個生存呢?

或許說穿了,還是得回歸到妳自己,到底妳是什麼樣的人。像我呢,深受了這麼多電影的毒害,雖然不免徬徨自己到底置身於哪部電影,但我想我還是情願待在浪漫喜劇片裡,畢竟這裡的景色最美好,愛最誠摯,笑容也最燦爛。就讓它再輪轉個幾回吧,我相信最後的完美結局,是的,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