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18, 2008

沈睡的科學


原文刊載於IDN雜誌中文版65期

「今晚,我將展現給你們,如何做『夢』…」

〈戀愛夢遊中〉描述一位生性害羞、時常混淆夢境與現實的年輕藝術家史蒂芬(Stephance),在父親去世後從墨西哥回到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巴黎,法國—和母親團聚,雖然他在巴黎的新生活並不盡如人意,但他遇見住在隔壁的女孩,史蒂芬妮( Stephanie)。史蒂芬妮就像他一樣,充滿了創意和喜愛手工創作,但隨著他對她的迷戀越來越狂烈,他對愛情和現實的恐懼也與日遽增,他開始沈溺於自己的夢境中,分不清楚虛幻與現實….(擊點"Read More"閱讀全文)


如果我們先避而不談去看這部電影的一個最明顯的誘因(即它是〈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的導演米歇爾˙龔特利第一部完全由自己編劇、導演的電影),〈戀愛夢遊中〉似乎是一部標準的「影展電影」,它擁有精巧瑰麗的影像效果、充滿想像力的角色塑造,以及雖然時而欠缺邏輯卻也自能成立的敘事方式。它小巧、迷人、可愛,有著友善的外表;就算我們看完它之後似乎無法快速地擁抱一個中心主題、而覺得我們看懂了一部電影,就算它絲毫沒有企圖討論任何超越主角經驗(事實上也就是導演的個人經驗)的偉大議題,當我們走出戲院的那一剎那,還是會覺得我們在過去的兩個小時內,參與了、碰觸了某種哀傷甜蜜的可愛物品。像是人們走進一家光線幽暗的古董店,裡頭充滿了各種曾經被珍愛現在被廢棄的物品,它們或許佈滿灰塵、或許撞破了缺口,那些物品陳載著某著逝去的愛,褪色了,但它們曾經被愛撫過的表面,仍然閃耀著愛的光澤。

於是我們就來到這部電影的中心主題,夢,愛情與回憶。導演米歇爾˙龔特利 (Michel Gondry) 曾經說過,這是一部相當私密、個人化的電影,因為大部分在這部電影中出現的情節,都來自導演的真實經驗;片中出現的公寓是龔特利二十多年前住過的寓所,當時他也如同片中的史蒂芬,在一家月曆公司工作。他也曾經愛過一個女孩,深沈而真摯地,直到他在等待對方表示愛意的過程中,被自我懷疑的恐懼波浪淹沒滅頂。更不用說所有片中的夢境,都來自導演多年來從自己夢境紀錄下來的筆記;這些夢境在電影中佔著相當重要的地位,它們訴說著對愛的渴望如何在想像中展翅飛翔,又是如何地讓他在夢醒時跌落在現實裡,現實其實並不如他(或片中的史蒂芬)所認為的那樣醜陋可怕,然而當他堅持要用夢的高度去檢視現實,現實的土壤顯然是貧瘠而扭曲的。但可怕的是他對於夢境並沒有真正的控制權,在影片的開頭,主人翁史蒂芬曾經是這樣描述夢的食譜的:

「…人們認為這是一個很簡單、容易的程序,但事實上要比想像中困難很多。如你可見,複雜配料之間的精密組合是做『夢』的關鍵。首先,我們放入一些隨機的思緒,然後我們加入一點白天生活的回憶,混合進一些過往的記憶。…愛、友誼、戀愛關係和所有的那些「關係」,結合你在白天聽到的一些曲子、你看到的事情,還有人。…」

事實是,夢境仍然被所謂現實中發生的人事物左右,現實提供夢境材料,而也只有現實,真正存在的人事物,才會是我們愛戀或企盼的對象。史蒂芬或許可以在夢境中讓史蒂芬妮穿上婚紗、和她一起騎著銀灰色的天馬展翅遨遊天際,但如果他沒有遇上史蒂芬妮,或是說如果他沒有被她的鋼琴壓傷了手指,他就不會走進史蒂芬妮的住所,他就不會發現以她那(真實存在的)纖長手指,她可以做出那麼多美妙的東西;簡言之,他就不會發現,那個註定與他相契的靈魂。我們甚至從從他們的名字就可以窺知這個祕密:史蒂芬(Stephane)與史蒂芬妮(Stephanie),一個相同名字的陰陽兩性變化。他們擁有相同的靈魂,因此他們渴望著彼此,然而在現實(物質)的世界,他們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或者,一個男孩與一個女孩。他們的性格像希臘悲劇的人物一般,決定了他們愛情的命運,也由此豐富了這個電影將它譜成一首憂傷柔美的詩歌。

作為一個害羞的男孩,史蒂芬看似幼稚的表現遮蓋了他人發現他真實潛力的路徑,因此他狂飆般的想像力和創作慾轉而向內在發展,他構築在他眼簾後的世界如此真實,充滿了它自身的快樂與不幸,使他幾乎忘了真實世界的存在;作為一個害羞的女孩,史蒂芬妮對她自己以及一切投射在她身上的關注充滿了不確定感,她時常感到懷疑、困惑,當她覺得無法面對世界,她就回到她的小公寓,讓各種她蒐集而來、或親手製作的小玩意兒環繞著自己,它們是「木頭或毛氈製品,身上手工縫紉的痕跡清晰可見,有著友善的外貌」。

稚樸的手工藝與兒童式的發明品在〈戀愛夢遊中〉事實上佔著相當重要的地位,如果說夢境是電影的主要課題、角色與情節的發展(我們可以說,導演的往事追憶)承擔了電影結構與敘事的手法,手工藝的特質則構成了電影的基調與影像風格。導演龔特利在電影中使用了許多動畫,但他卻抗拒使用時下慣用的藍幕(blue screen)與後製添加的CGI效果,而堅持用傳統的實體單格拍攝技巧製作這部影片中大部分的動畫;甚且,為了讓演員在拍攝時能夠和動畫一起互動,他甚至自掏錢包在影片開拍前八個月就先製作好動畫畫面,正式開拍時,他把動畫投射在背景板上,這樣演員就可以跟著動畫在夢境般場景中表演,對龔特利來說,更重要的是,「演員知道自己在拍些什麼」。

他的技法,相較於很多濫用CGI的好萊塢電影來說,無疑是相當「手工藝」的,而影像的效果看來也的確充滿了手工藝的質感,它們無疑地看來像「假的」,是「畫的」,因此好像是比較「不真」的,但它們至少是實體的產物,像是由捲筒衛生紙的卷心搭建起來的都市、或是毛線和毛氈構成的滑雪勝地;它們甚且還帶著缺陷,比如說導演自己就不斷地提起那場史蒂芬游過水中都市的場景,氣泡原本是不在計畫中的,換言之,是個「失誤」。然而正如機器切割可以製作出最完美的圓型木盤,但一只手工雕刻的小盤或許微微歪斜、或許略成橢圓,卻在它的缺陷中,顯示出手工藝品的獨一無二性;如同生命,是有著「隨機控制」的,它的運動來自對立兩者的互動,從來不重複它自己,一旦發生,就無法扭轉。

龔特利或許藉此提醒我們一個所謂的「手工藝」的人生觀(有趣的是,他自己會說是一種「科學的」人生觀),生命時常是複雜、混亂而無規律的,牽引著人類活動的,是純粹的機遇,是機遇讓史蒂芬遇見了史蒂芬妮,如果他不在那一刻出現在那一個地方,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任何一件細微的事件之發生,都是億萬分之一的機會,然而一旦發生,就像一件被造成的手工藝品,它就構成它一次性的、獨特的存在。所有的傷害與悲劇,也因此無法被輕易抹除,即便史蒂芬發明的「一秒鐘時間旅行機」真的奏效,也只能改變前一瞬間的命運,而一秒鐘,來不及讓他從自己的世界走出來。
如果我們必須適當地評斷這部電影的成就,似乎不得不將它與龔特利的前部電影作比較(畢竟許多人應該是為了〈王牌冤家〉而去看〈戀〉片的),而比較的結果必然是失望的,因為從各方面來說,龔特利並沒有創造一部超越〈王牌冤家〉(這譯名真是太踐踏原始片名的詩意本質了: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至少要翻成像是「無暇心靈中的永恆光照」、「純淨之心的永恒餘暉」之類的東西)的電影;更有很多人會因此將〈王牌冤家〉的整個成就歸諸於編劇查理考夫曼(而完全忽略了事實上是龔特利將這個故事與原始創意帶到考夫曼面前的),畢竟龔特利先前的兩部電影都是和考夫曼合作的。明顯的,〈戀愛夢遊中〉相較於其他兩部電影,的確較欠缺一個前後一貫的邏輯,雖然它們都處理一定的虛幻與現實過渡的課題,但〈戀〉傾向於讓虛幻與現實徹底地混淆,有些橋段甚至完全無法分辨到底是「現實」還是「虛幻」(雖然這區分的必要性看起來有點荒謬,難道電影不是原本就是虛幻/非真的嗎?),而導演自己也傾向讓觀眾擁有判斷的自由性;拍攝這部電影的動機,據他說來,就是提出一個關於夢的電影,讓觀眾把自己的夢和理解投射上去。

這樣的創作動機,聽起來是過份天真的,而導演選擇這樣貼近自己經歷的題材作為他第一部作為「作者導演」的處女作,也的確有自我沈溺之嫌;到底他是不是日漸走向自我沈溺的「藝術家」路線,我們應該很快就可以從他的下一部電影看出端倪。然而〈戀愛夢遊中〉還是一部值得一看的電影,它是這麼地精巧、甜美而憂傷,雖然它描述的是某段相當個人的生命經驗,但是我們的確從他的渴望與夢想中,看見了一些任何人都能夠認同的美麗景色,那是狂飆的幻想才能夠到達的雲端、玩具馬才能飛翔的天際,只有承載著小樹林的船,能夠得到許可在森林裡航行(尋找森林媽媽)。面對現實的失敗與失落,或許是所謂成長或僅僅說存活的基本代價,但想像著或是知道著在我們夢境的深處,那些失落的愛人失去的珍貴事物在等著我們、等著在深沈的睡眠中安慰我們,的確是一種慰藉;如果我們暫且放下自我,或許,我們也可以從沈睡的科學中學到一些啟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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