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18, 2008

十三姑



十三姑

我有十三個姑姑。

我的姑姑們構成這麼龐大且具有代表性的數目,足以讓戶政事務所的老幹員上上下下地兜著老花眼鏡一次次細看,看了一百次還是以為自己哪裡抄錯了;這個數目和對於姑姑們一字排開的盛況之想像,不知道多少次讓來查戶口的警察們想盡辦法賴著不走,硬是要把十三個姑姑都看完才肯離開。當然從來就沒有人成功地完成這項壯舉,畢竟十三個姑姑我奶奶至少也要分十三年來生,再怎樣最大和最小的姑姑年紀相差也有十幾歲,當我奶奶抱著還是嬰仔的某姑姑讓警察看個過癮,恐怕大姑姑已經率領著眾姊妹到田裡抓泥鰍去了,哪肯輕易回家呢。(擊點"Read More"閱讀全文)



十三這個數字不僅讓我的姑姑們在村里出盡了鋒頭,就算到了我的年代,在鄉下見慣了大家庭的國小老師們也不免對我另眼相看。我知道老師們偷偷給我取的代號是「十三姑」,彷彿我自己就是那第十三個姑姑,這乍聽起來不怎麼合乎邏輯,但如果以老師之間的私密語言來理解,就不難體會我怎麼會從「有十三個姑姑的女孩」變成了「十三姑」。

有一次我把國語課本藏在裙子下,一邊掀裙子一邊考課文默寫,我那五十歲還是處女之身(她自己說的)的班導師遠遠地看到我不停掀裙子,心裡猜想我要不是有暴露狂就是相當無恥,前者是一種病癥尚可原諒,後者則下賤淫蕩日後只有當妓女一條路;雖然她沒有任何證據指向兩者之一,但是她的情感替她做了選擇。我的老師她鐵青著臉小跑步到我座位旁,咬牙切齒說:「曾思嘉,妳把裙子穿好,妳要不要臉啊?」那時不過十歲大的我對此絲毫沒有應對能力,一時緊張就把國語課本掉到地上去了;我的老師如釋重負地看著我,臉上還浮出了一抹冰涼的微笑,她叫我到講台上罰站,讓大家都看看作弊的人長什麼樣子。

所以我站到講台上,發現自己正面對著她的塗鴉筆記本,還有講桌前數十個對我擠眉弄眼的人頭,不少人還對我豎起了大拇指。這突如其來的人氣搞得我很糊塗,於是我決定專心讀著我眼前的塗鴉本;我發現我的老師其實在漫畫方面很有天份,她在二十六行的橫紋筆記本上工工整整地寫了每個學生的名字,每個名字後面有一個小小的圓圈簡要地標示著學生的特徵:比如說一個學生眼角長了一顆大黑痣,她就在眼睛旁畫一個大黑點,如果痣上帶著毛,那大黑點就變成了一隻小蝌蚪;又比如說我有一個同學天生自然捲,她就給那顆人頭畫上了一頭亂蓬蓬的非洲美人頭。圖解後還加上備註,一個父母親也是老師的學生她備註道「小老師」,父親是醫生的是「小醫生」,比較特別的是一個同學的媽媽是日本人,我的老師她在備註欄裡端端正正地寫上「小漢奸」。

看完了別人的當然我也得查查我自己的,趁著眾人不注意,我悄悄地翻到有我名字的那頁,我看到我的老師她在圓圈旁畫上了長直髮,圓圈裡畫上一雙特別細長的丹鳳眼。這圖看得我我怒火中燒、滿肚子委屈,我的眼睛不管如何小絕對不是特別小,更別說我腦中投射的理想自我有著少女漫畫裡夾著星星月亮的碗大眼睛,兩者加起來除以二,一定比所謂的丹鳳眼大。我是那麼地生氣,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想起來我的老師她在我的那格備註欄裡寫著「十三姑」,遠遠地她還用一個長溜溜的黑箭頭指到頁尾的一行小字,她寫著:「曾素素?」。十三天之後我記起了她把我代稱為「十三姑」,但直到十三年後,我才想起她在筆記本上寫著「曾素素?」。但那時候我已經找不到我的老師了。


曾素素是我十三姑的名字,我時常想十三姑叫做「素素」,是不是因為我爺爺奶奶在前十二個女兒身上已經窮盡了命名的能力。爺爺是很傳統的人,替子孫命名都要跟著族譜的規則走,比如我父親那代潮洲曾家三房輪到的女名是「素」字,所以我的十二個姑姑都叫做「曾素X」,抄成一行便是「華、豔、巧、玉、恬、花、鸞、翠、珍、佳、蘭、芬」,幾年前不知道哪裡來的無聊人士跑來告訴我爺爺,他取的好名字其實串起來叫做「花言巧語、天花亂墜、真假難分」,讓他心情抑鬱了好一陣子,不久就過世了;一直到現在我們還摸不清楚到底這位無聊人士是誰,不過十二姑姑裡有九個猜是那個退休了沒事幹的戶政事務所老幹員。

我爺爺奶奶連生了十二個女兒,才生了我父親一個獨子,原本想在功德圓滿時即時打住的,沒想到我奶奶四十二歲時刮了一場颱風,一家子困在家裡哪裡都去不了,爺爺便和奶奶成天躲在被窩裡幹事,趁著外頭狂風暴雨,我父親和十二個姑姑們一點聲響也沒聽見。就這樣我的十三姑被帶到了這世界上來,可惜她來的時機她的父母我的爺爺奶奶已經老了,他們用最後一點青春產出了她,之後就什麼都不想管了,連名字也取得隨便。

她出生的時候,年紀最輕的我父親都已經是個十三歲長滿青春痘的少年,他開始偷偷在下課後和同學蹲成一排在女校附近抽菸,這時他總想盡辦法蹲得奇低,以為這樣他就看得見女學生百褶裙的白色小內褲;有時候他又想盡辦法爬得奇高,這時他多半是攀在女校廁所旁的圍牆上,他不斷地嘗試用鳥腳般瘦弱的少男臂膀撐起身體,以為這樣他就看得見女生撒尿。

他就這樣忙碌地渡過了他的青春期,從來沒有成功地看到女生撒尿或窺見疑似白色小內褲的一角,倒練出一雙長滿肌肉的堅實手臂,和一對青蛙般彎曲的短小腿,後來他又到北部讀書、到馬祖當了兩年大頭兵,等到他忙了所有該忙的事,終於有空關心一下他的小妹妹,我的十三姑已經在無人照管的孤絕中,長成了一個心不在焉卻心眼很小的怪異女孩。說她心不在焉,是因為她從來沒有留下一張可供辨識的照片,她成長在那個時代人們仍認為拍照是一件很神聖的事,非得要逢年過節所有人換上新衣服排成三列請攝影師拍全家福,我的十三姑從來挨不到攝影師說「七」的那一刻,所以所有的全家福照片裡都有她,只是總看不到她的臉。

年年的照片我都看了,照片裡有一個女孩子總穿著白色的洋裝,每年尺寸看來都大了點,她有一頭長長的黑頭髮,有時候挽成公主頭上面繫著一個巨大的蝴蝶結。說她小心眼,是因為我的十二個姑姑說十三姑她從小就愛看閒書,看了她總要流淚,姑姑們覺得女孩子好端端地看看書就哭了,不是好事情,就把她的書收起來都丟了,我十三姑她從此就不再和她的十二個姊姊說話,連在餐桌上要個醬油都得透過我父親傳達。


我還在我媽肚子裡時,我的十三姑和我父親吵了一架,才滿十三歲的她說不想讀書了想當明星,那個時候還不流行「往影藝圈發展」這個詞彙,「明星」這個詞讓我父親聽了很刺耳,他冷言冷語嘲諷了她一頓,第二天她收拾了行李搭上了早班的火車,到台北去了。從此她就和她的十二個姊姊、她的哥哥、她的父母還有未出世的我斷絕了關係,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幹了些什麼事,唯一確定的是她終究沒有成為明星。

她離開我們的二十三年後,我父親接到一通電話,警察打來的,他們希望他立刻趕到台北認一具屍體。這通電話不僅把我父親帶到台北來,還把我的十二個姑姑也一起帶來了,在北部唸書的我和他們在殯儀館前會了面,隨即一行人聲勢浩大地走進了停屍間,我們甚且還堅持一起認屍;雖然我不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我的姑姑們不管幹什麼只要湊在一起立即成了七嘴八舌的婆娘,此時她們自成規矩地排成了兩排六人的隊伍,前後一句又一句地議論著、呼喊著,活像一隊歐巴桑組成的人聲歌劇團,如此認屍肅殺莊嚴的氣氛就徹底沒了。

警察說他們十三天前就接到民眾報案說看到有人跳河,在現場還找到一封遺書,上面簡潔有力地寫著:「不想活了。曾素素」但派出搜索隊沿著河道找都看不到人,也找不到屍體,今天一早有熱心民眾在河中看到漂浮的白色不明物體,用竹竿戳了戳了發現是一具泡爛的女屍,於是報了警。我看到十三姑白泡泡的臉上有一個瓶蓋大的戳痕,想必是所謂熱心民眾用竹竿戳的痕跡,她的頭髮在水裡泡得鬆落了,只留下幾撮還黏在光禿禿的頭顱上,那些殘留的頭髮烏黑油亮,和照片裡的樣子很像,除此之外,我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指認。我想父親和姑姑們也有同樣的感覺,他們千里迢迢地來見十三姑最後一面,卻什麼也見不著,她的遺體陌生發著惱人的臭味,就像她在他們生命裡掏的瘡口,從此後曾家再也沒有十三個女兒,只剩十二個了。


我問姑姑們十三姑生前長什麼樣子,但大姑到六姑說得支支吾吾聽不出所以然來,七姑到十二姑講得前後矛盾讓人越聽越糊塗。我看著她們排排站好,發覺她們長得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有的前額高一點、有的下巴長一吋、有的兩腮鼓咚咚的、有的雙頰扁塌塌、有的鼻子俊些、有的兩眼近些,像是使印子的人每次手勁用的不一樣,印出來就有些許差池。我的十三姑會不會也長著這樣的一張臉?她的臉會是所有差異的總和,還是消除了所有差異後達到了那長相的真如實我?我想那蓋印人同個印子蓋了十二次,該是越蓋越順手,因此她的臉應該最像我奶奶,但我這麼一說我的姑姑們就忙搖頭,她們說她長得一點也不像其他姊妹,也不像我奶奶,她們把她形容地像是外星人寄養在我們家的小雜種。

我想她們的話裡頭有不誠實的部分,因為她們剛從警察那裡聽說了她死前是個酒家女,年紀大了所以是最下賤的那種,只要五百塊順便幫她買包煙,就可以任人帶出場。到了這個時候我父親覺得他聽夠了,他對十三姑這二十三年來做了什麼事、淪落到何種地步,完全地失去了興趣;在他的號令下十二個姑姑送著十三姑的遺體進了火葬場,我那面目模糊的姑姑就這樣化成了一堆塵埃。


我的姑姑她沒有真正的名字,她也沒有真正的臉孔,沒有人真正記得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十三姑是一種想像出來的生物,我的爺爺奶奶、十二個姑姑以及我父親,為了某種不知名的理由,編造出十三姑的故事來;就像原始洪荒的人們虛擬出龍、鳳、麒麟之類的動物,當他們仰望蒼穹、看見天上風起雲湧,他們惶恐、懼怕地相擁嘆息,便在耳語間編造出各種想像的珍禽異獸。

十三姑死後,關於她的故事突然多了起來,照他們的說法,我的十三姑有著所有農村危險份子的特徵:當眾人下田農作被太陽曬得昏沈沈、皮膚黑黝黝,我的十三姑白著一身雪般的皮肉,窩在陰暗的小閣樓裡點著檯燈看小說,我的十二個姑姑信誓旦旦地說,她們當時沒收燒掉的書裡有一本是《毛語錄》,還有一本叫做《我的奮鬥》。

我的十三姑她從來不和男同學傳紙條寫情書,有一次她收到了一封情書上面寫著:「妳是我冬天的太陽、夏天的冰淇淋」,她邀請那位男同學下課時間到升旗台下的陰暗處會合,男孩匆匆趕來情書大全裡的話都還來不及背,我的姑姑她就已經一把拉下了他的褲子,指著他的小傢伙哈哈大笑說:「毛都還沒長出來哩,就想泡妞啦!」這些故事一個比一個誇張、一個比一個淫穢,說故事的人的邏輯是所謂的「前傳」,他們認為既然我十三姑後來成了酒家女,她的童年、少女時期必然也要有跡可循。我的姑姑如此成了一個壞透了的小潑皮,她最壞不是壞在她是個小蕩婦,她最壞壞在不把男人看在眼底。


這些荒謬的故事徹底地動搖了我對十三姑真實存在的信念,我甚且懷疑那具泡爛的屍體根本就不是我姑姑,我相信我父親我的十二個姑姑們大費周章地為那具無名屍辦了後事,只是為了圓一個謊。甚至連那一疊老照片全家福也開始證實我的理論,那些照片越來越老越變越黃,站在角落裡背對鏡頭的女孩身影,逐漸糊在背景裡不見了,我的十三姑就這樣從全家福照片裡消失了;而那些全家福照片,恰恰是她確實存在過的唯一鐵證。


我的姑姑她可能是個虛構的人物,人們創造出她來,只是為了提供鄰里間的道德教訓的教材,作為道德劇的主角,她生前很不討喜、下場很淒涼。作為一個實際存在過卻被徹底遺忘了的人,她的處境和道德劇裡的虛構主角沒有兩樣,既然沒有人真正認識她,就沒有人可以替她說句公道話,因此她的故事可以被隨意竄改、任意改造,如此我的姑姑她就成了戲臺上的一具木偶,她的內心空洞洞的、敲起來咚咚地響。

不過這對我來說有什麼差別呢,我的姑姑她要不然是死了,要不然就是從來沒有誕生過,我再沒有可能見到她、再沒有可能拉住她的手向道她點家常;我的姑姑她落進了永恆的幽暗裡,她晰白如脂的軀體在黑夜裡閃爍有如星光,但我看不見她;她在未生已死的世界裡,我再也沒有機會認識她了。
至少,有一刻我是這樣想的。


她過世兩年後的某一天,我站在西門町某家電院前等朋友看電影,戲院旁有一條小小的巷子,巷子兩旁的水泥牆上貼滿了層層的舊海報,撕海報的顯然是個懶人,有的地方層層疊疊地黏了數十層的海報角,像是在牆上黏了一本日曆。出於好奇,我一層層地扳著細看,在上端的是電影海報,到了下面就變成了餐廳秀,我一張張扳著直到最後一張,在那殘缺的海報角上印著一個女孩的照片,照片周圍打上了黃暈暈的橢圓框,下面寫著「動感新星 素素」。
那是我的十三姑。

雖然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臉,但我不可能錯看她,因為那就是我的臉,我的姑姑長著一張我的臉。這張破海報是拼圖的最後一角,沒有那最後一張碎片我就認識不了我的十三姑,我站在那海報前像是面對著鏡子,越過了十幾年的光陰,我和我的姑姑對望著。這一刻,我明白了十三姑這輩子費盡心力抹去她的臉孔,是為了讓我戴著那張臉為她再活一次。原來這些年我摸索著老照片裡十三姑的背影猜測她的臉孔,全然是白費功夫,這些年我追尋她的蹤影、甚且猜疑她的存在,徹底是走了糊塗路;事實是十三姑一直在那裡,她站在我對面,和我面對面相望。每一次我照著鏡子,我就看見她在那端亭亭對我笑著,每一次我用手指碰觸自己,我就像是探出手摸見了我十三姑;我的姑姑她一定也從鏡子的那端看見了我,她對我促狹地做著各種鬼臉,一會兒拉臉皮一會兒做豬嘴,我的姑姑萬分好玩怎樣也看不厭。

我的姑姑就是我,我就是我姑姑,我們是這殘酷世界裡的局外人,在這世界裡我們原來沒有自己的故事,照著鏡子也看不見自己,直到我們找到了彼此,我的鏡中人,我的十三姑。鏡中的她如我一般還青春美好,嫩白的臉頰上閃著青春的光澤,烏溜溜的黑髮覆蓋著一顆填滿美夢的頭腦。

鏡子兩端的我們就像一對攣生的連體嬰,自出生來就保持著擁抱的姿勢,臉孔貼著臉孔,像是在永恆地接著吻;我們的心臟長在一起,跳著相同的脈搏,血液穿行過她又穿行過我,神經交結像是一張密織的手絹。除了彼此,我們看不見過去也不想眺望未來,活在青春的夢境裡,只在這一刻;我們緊握著彼此的手像是珍重地向對方賭誓,我們將毫無懼怕地面對世界、勇氣十足地地堅守夢想,像是明日永遠不會來到,因此今日的夢想將熾烈直至永恆。我們持常地額頭頂著額頭、面對面微笑,直到青春枯萎直到肉身衰敗直到再沒有事物值得固守,我們將環抱著彼此赤身裸體走向那月光下閃著銀波的長河,朝著那半身墜入河面的奶白月輪游去。

這一去,我們將不再回頭。我和我的十三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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